我的第一个老师

任蒙

说到童年,说到读书,总要激起我对一位老奶奶的深深怀念。因为她和我的童年生活紧紧联系在一起,是她使我懂得了人要读书。

老奶奶姓丁。到我记事时,她除了身上那件没有补丁的青布衫,和她每天佝偻着腰钻进去臼米的一个门盖朝上的“揭柜”之外,家里再没有别的东西能给我留下印象。土改时,她借住了我邻居的空屋,便和我奶奶结下了姊妹般的情谊。我出生百天以后开始闹病,三天两头抽风,请过道士驱邪,也看过医仙,但总不见好。一个雪夜,眼看没气了,无可奈何的父亲连摇篮一起将我丢到门外的屋檐下。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丁奶奶知道了,她说:“自己的骨肉,总不能让他死在外面。”于是,她顶着逼人的风雪拉开门闩,把我抱了进来。

那天晚上,丁奶奶笑了,笑得好高兴;她又哭了,是抱着我哭的,哭得好悲苦。

从此,丁奶奶总说我应该是她的孙子,她也从未有过孙子。两岁以后,弟弟出生了,我奶奶正好不大喜欢孩子,丁奶奶便有一百个理由把我搂进了她的怀抱,与她日夜相依。我一直和她生活到快七岁时她搬离为止。至于她半夜起来,怎样给不睁眼睛的我喂米粥,在大食堂为给我多争半勺清得照人的稀米汤,怎样与队长吵起来,我都没有记忆。但她给我讲的那些有关读书的故事,却使我永远难以忘记。

记不清是几岁的时候,她忽然想到要我学写字,就到山那边的小卖铺去买了支毛笔。半路上有人见稀奇,才提醒她折回去换了支铅笔。回来她还在唠叨:“往朝儿上学堂都买水笔,现在兴这铅笔,一根木棍儿,哪好用?”那支铅笔并没有成为我写字的开端,而是我唯一的玩具。一天中午睡着后,铅笔从手中掉下来被小猪嚼坏。丁奶奶见我哭得伤心,赶黑前又去为我买了一支。

自那以后,丁奶奶便给我讲读书的事。古时候有人捉了许多萤火虫,装在鸡蛋壳里照着自己读书,后来中了状元;有人骑在牛背上读书,后来中了状元,做了大官,等等。每次,她总是边摇着纺车边对我讲,语气平淡极了。而这些简单的传说,在我的脑海比后来一流演员的表演刻得还要深。每回讲完,她总要说:“儿,你要好好读书,读得高高的,读到山南二省去,也去中个状元,给奶奶出息呀!”讲到这里,似乎是她全部语言中最富感情色彩的。无论什么年代,我们都无法以任何理由,把老奶奶这种观念看作村妪的狭隘。全部科举史上,共有状元503人,加上历代非正统政权所选取的文科状元,也不过551人,但几千年中形成的“状元文化”,所深深影响的仅是一个老太太吗?今天还挂在人们嘴上的“三百六十行,行行出状元”,不仍在以“状元”的桂冠去激励人们争优么!

有回我问她:“奶奶,你读过书吗?”

“读了的,读了的。我上了一个月的学,逃学29天,那个月还是月小。”说完,她笑得眼泪就要溅出来。她见我不懂,又解释说:“奶奶是一天学也没上过哟。”她还说,她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,包括她姓的那个“丁”。她没有正式的名字,队会计在账本上把她写作“刘丁氏”。就是这个目不识丁的丁奶奶,却成了我终生难忘的第一个老师。

当然,她教给我的不是文字的知识,而是对知识的崇尚。她不知说过多少遍,以往学生伢每天上学前,都要向孔夫子磕头,现在不兴了。但千万不能让孔夫子生气,比如上茅厕不能用有字的纸,等等。她盼着我好好读书,说明她对我这个非亲非故的孩子进行精心抚养,不仅是对幼小生命的怜爱,不仅是为了某种精神上的满足。她养育的是一种追求,是神圣而淳朴的母亲的期冀。

满七岁后,我上学了。丁奶奶常到山岗上那座土垒的小学校去看我,有时候还从布襟里掏出条生黄瓜什么的,她站在教室门口,用浑浊的眼神目不转睛地看着我。那是个复式班,一个老师包下了两个不同年级的全部课程。有天,老师正给四年级上课,问省大还是县大,他们都无人回答。我胆怯地说了句“我晓得”,老师便破例同意我站起来回答。接着,他批评四年级同学说:“你们还不如一个二年级学生。”就是这次答问,不知让丁奶奶乐了多长时间。她见人就说:“我这孙伢读书强哩。”

高中毕业不久,我就回到公社中学当了教师。年已八旬的丁奶奶,高兴中还带着几分得意,她以为自己的话得到了验证。但每回去看她,她仍然说的是读书的事。仿佛她不知道世界上有教书的,只知道读书。

后来,在我服役期间,父亲突然来信说,丁奶奶去世了,他去参加了她的葬礼。直到现在,我还时常默默地告慰丁奶奶:我没中什么状元,也没做什么大官,但我还在读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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