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学读了十三年
高建新
火根在1963年上小学，到1976年毕业，小学整整读了13年。毕业时，他已从一个瘦弱的小毛孩长成了小伙子，喉音发粗，嘴上也长出毛来，完全可以讨老婆了。
11岁那年，他正坐在教室上课，老师和同学们忽听窗外有人骚动，有一群穿着黄军装的人，搬来许多桌椅凳子，又用箩筐挑来好几担奇里八怪的破书，堆在操场上，点火烧起来。接着又有人吆五吆六架着两个人过来，胸口挂着牌子，把他们的腿脚拴在操场边的电线杆上。火根伸长脖子一看，原来是自己的爷爷和爸爸，他们胸口的牌子上分别写着“地主分子”和“坏分子”，他知道爷爷是地主，但爸爸怎么一下变成坏分子呢？坏分子肯定就是坏人了。
学校就在村庄的河边上，不过是两间破房子。三个班级十几个人，一个老师。人人都认识那就是火根的爷爷和爸爸，有个小朋友指着火根说：“你也是小坏蛋！”
“你才是小坏蛋”。火根不买账，一把揪住那个小朋友的领口，两人扭打起来，戚老师见这课上不下去了，只好下令叫大家先到院子里活动活动，女生跳绳，男生打皮煞鬼（陀螺）。
火根没去玩，他溜到了操场上，想去看看爷爷和爸爸，但他挤不进去，人太多，他们也没有看见火根，火根心里焦急。一直到中午，小朋友都回家吃饭了，操场上也没人看热闹了，他赶紧过去，见爷爷和爸爸脖子上挂的是铁板，他们一见火根，十分惊喜，但不敢对他讲话。火根看爷爷和爸爸额头汗水直冒，都快吃不消了。他想把铁板拿下来，但个子够不上，爸爸和爷爷也不让拿。
火根急忙回到教室，叫戚老师去帮助。戚老师是文化人，她曾是火根爸爸的老师，她到操场上一看，鼻子一酸，眼泪就掉了下来，也顾不了那么多了，便把两人胸前的铁牌子都取了下来，又让火根去院子里打了一桶井水，让他们喝了几口，火根在他们头上泼了几桶井水，总算转过一口气来。
操场中间的火堆冒着余火和黑烟。火根的爸爸说，戚老师，我家太公是中医，旧社会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。今天，我家半房间的医书，全被他们拿来烧了，我家红木家什上都雕刻了龙凤，他们说也是旧迷信，也给砸断烧了，我现在除了火根，已经没别的什么了。这孩子要你多操心了，假如我一时死不了，将来一定谢你……说着便泪如雨下。
几个一起哭了一阵，又不能多讲话，这时，见远处有人来了，戚老师忙把铁板又给他们挂在胸前，躲进学校去了。
从那天起，火根的爸爸就一直没有回家，他爷爷估计他儿子凶多吉少，因为儿子讲过，毛主席说人总有一死，或重于泰山，或轻于鸿毛。我做了好多年队长，我要死得比泰山还重！！
戚老师一听就明白了，照他这样的说法，他是想从泰山上跳下去，但她不能告诉他们爷孙俩。但他爷爷还是嗅出来了，不久，在自家柴屋里上吊寻死了。从此，火根他妈就经常被叫到大队部去拷问，她的男人到哪里去了，是不是逃往台湾了？她的公公为什么畏罪自杀，是不是家里还藏着变天账，如果有，快交出来，可以将功赎罪，免你一死……
这样家里就没人管火根了，回家也没饭吃，也没人给他洗衣服，于是，他整天就在学校。戚老师有一个儿子，与火根是同岁，火根就时常跟着他们母子俩吃住。火根是个不傻也不太聪明的孩子，但十分勤快，每天一大早就去村上捡树枝，再去打扫完教室，然后吃早饭。放学后还帮着戚老师种菜、浇水。他很懂事，很听话，但就是读不进书啊，有时候课上好好地念着课文，他会突然停下来，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，喊爹喊娘又喊爷，把同教室其他年级的学生吓一跳，三个年级的课也上不下去了。后来，同学们都喊他“痴鬼”，慢慢地就喊出了名。
一天早上，戚老师在灶间的门外发现一个蛇皮袋，里面装着半袋米，米粒中还埋着3元钱，一张纸头，纸头上只有一句话：“戚老师，我去找火根的老子了，火根就交给你了。”
戚老师看罢一惊，急忙喊大头起床，领着他到火根家去。火根正坐在地上傻哭，问他妈妈呢？他说天还没亮，妈妈就把他从床上叫醒，先抱着他哭了一场，妈说，以后要跟着戚老师好好读书，听话点，后来妈说，今天她要上城里去，会早点回家的，就走啦。
后来才听说，大前天大队民兵营长把她抓到大队部去讯问，关了两天两夜。那营长是有名的光棍泼皮，他逼着火根他妈跟他睏觉，她妈不肯，就挨打。他妈被折腾两天两夜，已经不像人样了。
从此，火根就完全以校为家了，白天读书写字，晚上与大头睡在一张竹床上。那时他四年级，是三个年级的班长，因为他年年留级，年龄最大，能够管住小朋友。后来，就慢慢地成了班级的“管家”了。他读三年级留了两级，四年级、五年级各留了三级，六年级又留了两级，小学整整读了13年。
其实，戚老师可以让火根毕业的，但大队书记特地为这事找过戚老师，说是不能让这个孩子上中学，我们要培养贫下中农的子女。如果毕业以后不上中学，他会流落街头，去偷去抢，甚至会杀人，不能放他走。再说了，戚老师还想把孩子亲手交给他娘老子，但他们十多年没有音信。村子上许多人都晓得戚老师的苦心，但现在儿子大头都去上高中了，有几个刁钻的村民竟然挖苦戚老师，说她家里养着一个小情人，戚老师气得要吐血。
到1976年，火根已经21岁，他对上中学已经失去了信心，戚老师想让他去参军，被公社干部臭骂了一顿，点着鼻子指责：“没有阶级觉悟，算什么狗屁人民教师！”后来只好进了社办厂，做了一名车工。
大约在1977年，火根终于跟阔别13年的妈妈团聚。她是从山东回家的，当年她沿路乞讨到了泰山脚下，又围着泰山转了几圈，没找到丈夫。
当地人说，要是找到也被狼吃了。于是火根娘就嫁了人。生了一个女孩。今天，女孩也带回来了。“哥哥”，火根回头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，不知所措。
娘一时认不出火根来了，火根一看那就是妈。他一下扑到妈妈怀里，哭着问：“找到爸爸了吗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