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思熟虑的落叶

潘硕珍

(一)

我常常一个人闯进青年林,也不管那片林子欢迎不欢迎我这个大龄青年。其实,早在七八年前,我就步入了中年阶段。好在这片树林的胸怀是博大的,它不嫌贫爱富,也不以貌取人。许多同龄人,都自觉不自觉地加入了延年益寿的活动:到郊区慢跑一段,再倒退一段路,似乎要放慢人生的步伐,或者让蹉跎过去的青春年华,像流逝的磁带一样倒过来,再唱一遍;有打太极拳的,有做体操的……总之,都是和自己的年龄过不去。

我是一只懒鸟,喜欢溜进青年林或者别的什么林子,干些让身边人不理解的傻事。比如突然接到陌生的电话,听着对方恍若隔世的声音,心灵略微有些激动,勉强答应了去青年林幽会的邀请。坐在滚滚东逝的洮河岸边,听着喧嚣的涛声和鸟的啁啾,我陷入了令对方尴尬的沉默。她有意提起了过去的话题。我则想起了范成大的《鹊桥仙•七夕》:“相逢草草,争如休见,重搅别离心绪。新欢不抵旧愁多,倒添了新愁归去。”问得急了,我才朗诵起《半生缘》中曼桢对世钧说的那句话:“我们回不去了。”我看见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。这时,一阵秋风吹进树林,一片红叶和一片黄叶,分别落在我和她的头皮上,犹豫了一下,还是掉落在思绪纷乱的草丛里。她捡起手掌似的红叶,仿佛那上面题着“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”的词句。我说,过去的往事,就像一篇潦草的不成熟的日记,让时间老人一笔勾销了吧!为了安慰她,我重犯引经据典的老毛病,背台词似的,念曼桢写给世钧的信:“我要你知道,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,不管是什么时候,不管在什么地方,反正你知道,总有这么一个人。”落日的余晖像一面袈裟覆盖在我们头顶。我说:走吧,剩下的时光不多了。我们漫步走进同一座城市。她有点恋恋不舍的样子,不时回首顾盼红黄绿的树林。我的耳畔响起了那个年代的歌曲:“相见不如常怀念!”回去后,我到移动公司销了手机号码。我发觉自己已不是过去那个爱冲动的男孩了,她也不像过去那么爱唱歌了,倒是热衷于聊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。一块刀痕太深的伤疤,隔得太久,就没有了愈合的希望。我们有着不同的人生轨迹,已经写在颜色不同的树叶上了。你若仔细打量,会发现它们不同程度地都被虫子咬伤过,或者被冰雹打击得千疮百孔。旧情人见面是多余的,缅怀往事更是多此一举的,把纷乱的落叶整理起来,就是一本类似《半生缘》的东西,因为它经历了人生太多的风霜雪雨。

(二)

开花结果的树木,比如苹果树、梨树,经历了自然界的繁华,在一般人眼里,它们是幸福的。而白杨树、柳树等,多么酷似独身主义者,尝到了过多的寂寞。不管哪种树,都有着相同的归宿:叶落归根。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,都让双双对对的情侣们分享走了;一些歌声动听的小鸟,都让蒙古包里的喧哗声惊得销声匿迹了。一叶知秋,提醒你已步入了秋天,距离还有一朵黄花的暮秋已经不远了。砭骨的秋风吹进树林,树枝上挂满绿叶、黄叶和红叶,仿佛节日的旗帜。一片黄叶或者红叶,如同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,毫不犹豫地飘落在地,不久就干枯了。如果不是被自私的人们扫去,当作添炕的燃料,它还会化作一撮腐殖质,回报树木的恩情,使生它的这棵树,来年更加枝繁叶茂。树叶的飘落,不比桃花、梨花的凋落令人伤感。一片树叶由绿转黄变再红,始终都是美丽脱俗的,比如枫叶和一品红,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历,给人成熟的感觉,就像有幸见到一位头发花白或变黄的思想家、学者抑或文学家艺术家。凋落在地的树叶,还要经过一个干枯的阶段,才能开始生命的又一个轮回。即使没有色泽的落叶,也都有着酷肖枯叶蝶的形态。树叶的凋落是安详的,没有谁用哭泣哀悼它的永别。一棵树开花了,蜜蜂、蝴蝶更有苍蝇整天缠着她们,唱走调的情歌,说肉麻话或脏话,还可能要遭遇一场雪灾抑或沙尘暴;这棵树好不容易结了果子,调皮的孩子们,等不到成熟的季节,就动粗,折坏或者打坏它的枝杆,还把青涩的叶子砸落在地。不结果的树木,相对安全些,清静些。和树叶相比,一般人的思想情绪都很浮躁。很多人都不愿离开人世,哪怕患上绝症,也要花尽积蓄,企图苟延残喘,闹得鸡犬不宁。万物无常形,万物也无常驻。庄子说,这个世界本来没有他,后来有了他,最后又没有了他,这有什么痛苦的。有时候听听佛祖的教诲,也能安慰自己。相信这次离开人世,好比出了一趟远门,外面的世界再怎么精彩,你都想着回家的事情。死亡就是这么回事,“身也虚来气也虚,气化清风肉化泥”(《观音菩萨宝卷•叹虚偈》)。泰戈尔也有一句诗:“让生如夏花之绚烂,死如秋叶之静美!”相信死亡是美丽的,就是和死神撞个满怀,也不觉得突然,更不觉得恐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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